發佈日期：2015/10/14

• 欠債難維生 清算免責獲復權

• 文／周慧貞（法扶會宜蘭分會扶助律師）

  案件概述 謝女士曾於95年11月間與最大債權銀行成立債務協商，月付新台幣（下同）20282元。但謝女士以經營雜貨店為業，每月淨收入約僅1萬元，本身領有中度殘障手冊，就業能力不佳。又謝女士之長女因罹患重度精神疾病，長期須於醫院接受治療，謝女士之每月所得除支應必要支出外，尚須扶養長女。謝女士傾盡全力繳納5期後，於96年6月間因無法償還上開金額而發生毀諾情事。顯係因非可歸責於己之事由，致履行協商條件顯有重大困難，經法扶會給予向法院聲請清算之代理扶助。結果：經宜蘭地方法院97年12月9日裁定，謝女士自97年12月19日起開始清算程序，並同時終止清算程序，遭債權銀行抗告，拍賣配偶遺產後終止清算程序，歷時四年。

  消費者債務清理條例（下稱消債條例）於民國97年4月12日正式施行，財團法人法律扶助基金會（下稱法扶）本於扶助經濟弱勢之宗旨，為協助長年受制且受困於龐大金融體系的民眾獲得重生機會，早早備妥因應措施，研擬各項相關文件，更提前為扶助律師開辦解說課程，期望善盡法律扶助之職責。

  身為法律集團一份子的我，基於對法律殘存的熱情，期盼對此劃時代之新頒法律能有相當認識，此外也期許律師生涯能善用些許專業知識幫助他人，因此雖然消債條例看來挺複雜的，我還是盡力設法理解，別誤人誤己才好，就這樣成為債清條例法律扶助的一員。

  其實，我已忘了初次與謝女士會面的地點、時間這些細節，唯一記得的是謝女士誠懇且略帶歉意的態度，還有因小兒麻痺所造成的行動不便……重新翻閱當年卷宗，記憶點點滴滴回復，直到讀完整個卷宗，仍是對於整個債務清理的過程深感遺憾與不解，更對謝女士的人生際遇有著不捨。

  謝女士為民國50年生，申請消債條例之更生程序時約47歲，其年幼時罹患小兒麻痺，終身仰賴拐杖始能行走，與第一任丈夫結婚後育有兩名子女，然第一任丈夫因病過世，當時兩名子女甫滿六歲及七歲，78年間謝女士結識當時年近60歲的第二任丈夫，兩人共同努力扶養子女，生活勉可度日。然而隨著先生年紀漸長，收入減少，一家四口的生活重擔逐漸落至謝女士肩頭。

  91年間，謝女士配偶莊朝金先生已逾70高齡，難以從事繁重工作，謝女士開設傳統商店，以販售飲料零食所得維持家計。此時，謝女士長女甫成年，原可協助工作增加收入，豈料長女忽然出現精神疾病，謝女士為此奔走於各大醫院精神科，其長女卻再未離開醫院，迄今亦然；當時長子尚未成年，卻又誤交損友在外鬧事兼發生車禍，謝女士身為監護人難免賠償責任，所開設之傳統商店因連鎖便利商店如雨後春筍般設立，商店收入難比從前，根本無法支應謝女士與配偶之生活費用、長女之醫療費用以及長子之賠償款項，謝女士只能不斷低頭向友人告貸，生活已陷絕境。

  此際，適逢各大銀行推出現金卡或可預借現金之信用卡，鼓吹消費者向銀行借款，其內容不斷釋放「借錢的好處」、「輕鬆就能借到錢」等訊息，甚或表示借錢是高尚的行為，且以歡樂活力的氣氛讓消費者暫時忘卻借錢還錢的基本原則，對正與生活搏鬥的謝女士來說，如同溺水前出現的浮木一般，豈知噩夢才開始。在包裝華麗的廣告說帖背後，隱藏的是高達幾近20%的遲延利息、各項手續費，以及遲延利息每月滾入本金繼續計息的恐怖陷阱。謝女士從一開始按期繳款，逐漸變成勉力支付各期最低應繳金額，終致無力繳款，演變為以卡還卡、以債還債之窘境。現金卡所造成之「全民欠債」情況浮出檯面後，中華民國銀行公會提出協商機制，謝女士從無欠錢不還之心態，亦依該等機制進行協商，然所謂協商，無非是依從債權銀行之要求按期還款，毫無商量空間，「協商結果」謝女士經最大債權銀行通知每月需還款二萬餘元，此數額已超過謝女士每月收入，然謝女士仍傾盡全力，甚至四處告貸以求履行還款承諾，然繳款五期後再無能力繳納，無奈至極只得黯然毀諾，此後陷入日日被債權銀行致電逼債，聽聞電話鈴響便惶惶不安之恐懼中。

  即至訂頒消債條例之消息批露後，謝女士忽感重獲一絲生機，向法扶宜蘭分會請求扶助，俾進行消債條例清算之聲請，法扶指定我為扶助律師後，我亦依消債條例所定準備各項文件。消債條例之案件，無論更生或清算，與一般訴訟案件極為不同，一般訴訟案件大致僅為一筆或有限的數筆款項之相關爭執，但消債條例案件必須全盤審視聲請人過往消費資料，以確認為何積欠大筆負債且無力清償，以便計算負債總額，這同時也牽涉日後是否得予以免責（即免除債務人之債務，若無法免責，進行更生或清算並無實質意義）；繼之則須逐一計算聲請人全戶每月生活支出，包括食、衣、住、行、醫療、教育等費用，接著還必須瞭解聲請人資產狀況、過去工作經歷、目前工作情形以及每月平均薪資，藉以決定申請程序究為更生或清算，倘為更生則尚須擬定清償計畫。換言之，扶助律師應深入瞭解聲請人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歷經約兩個月的準備時間之後，我於97年5月向法院提出清算之聲請，本以為謝女士如此明顯符合消債條例的典型案件，必能獲得法院的支持，盡早進行清算程序，然而聲請資料送出後一個月，我接到法院通知必須在七日內提出數項補正資料，若未提出便駁回聲請，其內容包括謝女士開設商店之報稅資料、配偶之資產暨政府補助款項資料、長子車禍賠償證明資料、長女實際支出之證明資料，另需查明謝女士於過去兩年間有無財產變動情況等等，當然法院要求補正這些資料有其理由，但對於謝女士而言，蒐集這些資料所需時間顯然不止七天，不難想像謝女士是如何的奔波於各機關之間。補正資料提出之後，沉寂了兩個月，再次接到法院通知補正四項資料，時限依舊是七日，也仍是逾期未補正即駁回的命令，我不禁想對我來說，法院通知或法律文件是看慣了的，但是一般人接到這樣的命令想必是驚呆了吧，遵守法院命令提出補正資料後，又沉寂了三個多月，終於在97年12月中旬接獲開始清算的裁定，但於此期間已有債權銀行對謝女士提出支付命令，要求清償債務。

  由於謝女士名下並無資產，其收入不敷支出，實際上並無任何資產需進行變價分配等程序，故法院准為開始清算之同時亦終止清算程序，本以為此消債案件就此終結，只等著法院決定免責與否。豈料，98年4月中謝女士忽然接獲法院通知，表示債權銀行對於終止清算裁定提出抗告，理由則是謝女士配偶莊朝金名下有一筆不動產，謝女士可主張夫妻剩餘財產分配權利等等，然而實際上該筆不動產係莊朝金先生與謝女士結婚前所購置，並非夫妻剩餘財產分配之範圍，債權銀行所提抗告毫無理由，倘若法院立即通知謝女士，此抗告案早可駁回，謝女士仍可保有棲身之所，然而延滯四個月後，莊朝金先生不幸過世，謝女士以配偶身分與莊朝金先生之兄弟姐妹共同繼承該筆不動產，結果造成債權銀行可要求拍賣，謝女士亦因而失去遮風避雨之住所。

  拍賣暨分配程序進行了一年多，謝女士早已身無分文，於清算程序進行期間，謝女士應法院要求前往說明資產暨經濟狀況時，即表示多年來經濟窘迫，經常一日僅食一碗泡麵度日，當時在場之債權銀行代表不知有何感受？對我來說，令人哀傷的並非是謝女士所說的話，而是她的語氣之平靜，彷彿訴說的是別人的遭遇。

  拍賣程序結束後又過了四個月，等到了一紙令我無言以對的不免責裁定，法院以謝女士借貸之數額及頻率，超過一般人日常生活支出必要費用之情況，而認定謝女士有浪費情況，全體債權銀行亦均表明不應免責，故裁定不免責。法院為此裁定自有其理由，然而細究謝女士借款原因，本就是因為經濟困頓有待紓解，至於謝女士數年來借款所得，除了日常生活必須花費外，大部分均是用以清償舊有負債，由各債權銀行主張之債權金額表可知，一年半所累積的遲延利息高達40萬元，而謝女士數年來借款後用以還款數額逾百萬元，卻終究抵不過快速累積的遲延利息與違約金，稍加計算即可知謝女士實是毫無餘裕浪費奢侈。我整理上述理由後準備提出抗告，但謝女士竟因無力負擔一千元抗告費而有放棄念頭，幸有法扶宜蘭分會提供協助，始順利提出抗告。豈知提出抗告後，法院一紙命令要求謝女士提出證據證明上述情事，甚至要求詳細說明每筆借款之資金流向，謝女士所為借貸均是小額預借現金，每筆款項約在一萬至四萬元不等，部分刷卡則為數千元，且借貸或刷卡時點係五至十年前，莫說謝女士，縱令一般人恐均無法說明一年前花費一萬元之流向吧，至此我已心灰意冷，長達三年多的努力，仍是無法協助謝女士重生，為此我百般無奈書寫狀紙乙份，表達無從提供法院要求文件，並靜待法院判決結果。

  該紙書狀遞交法院後，我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但心中對謝女士甚是愧疚，更無法理解消債條例立法意旨之一，係為使經濟弱者獲得經濟重生，何以謝女士此一典型案件竟如此困難？然而像是在告誡我永不可放棄希望似的，101年1月10日忽然接獲法院通知：原裁定廢棄，謝女士應予免責。那一刻，我忽然真正理解何謂柳暗花明又一村，何謂喜出望外。

  這件消債案件，歷時近四年，承辦這個案件所花費的心力，足以讓我處理其他類型數十件案件，真是太令人疲倦了，因此不再接消債案件，我想特別說明的是，我無意責怪任何人甚或是消債制度，無論是債權銀行抑或是法院，各方均有其立場，只是一切整合起來所形成的局面太過沉重，小律師如我沒有力氣承擔。或許這幾年消債案件之程序已有不同，我所經歷的過程也不會再發生，但這些都已遙遠，我祝福還在消債之路前進的律師同業或民眾們，最終都能獲致公平合理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