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佈日期：2015/10/14
- 以告逼降－司法成為行政部門的凶器
-
文／吳永毅（台灣國際勞工協會研究員）
陳掌妹終於等到裁定
關廠工人被勞委會提告一年多後，終於在8月23日由桃園地院簡易庭溫宗玲法官率先做出本件貸款契約是公法契約的裁定。那天，聯福自救會會員陳掌妹在癌症病房彌留著，她的先生李志豐在床邊唸了臉書轉貼的裁定主文給她聽[1]。兩天後，陳掌妹去世了，享年64歲。她是唯一沒有含恨過世的關廠自救會成員，之前，新北市東菱自救會的邱和陽（65歲）、錢台英（61歲），苗栗縣興利紙業自救會的葉樹（64歲）、江天厚（60歲）、王月色（50歲）共五個工人，都在「欠債不還、被政府告」的汙名下，帶著遺憾離開人世。
16年前聯福製衣關廠時，陳掌妹48歲剛發現肺癌，她在工廠的樣品部工作了25年，負責的是縫製昂貴的皮大衣、皮夾克，每天必須使用大量的滑石粉來避免皮革沾黏，家人認為那是她罹患肺癌的主因之一，但廠已經關掉，又從何追究？全關工人抗爭時，阿嬤、阿公常不能久站，也不能席地而坐，都是因為長年在工廠勞動的耗損，特別是關節需要負重的染整、包裝、大小燙部門。聯福在媒體上的代表人物呂黃盞[2]，兩手不能提重物、雙膝置換了人工關節，她先生鼻咽癌早逝、作鋁門窗工程的兒子職災摔死，她目前沿街撿拾回收來補貼她和孫女的生活所需。
關廠前陳掌妹剛到達退休年齡，所以沒有像更早退休的員工一樣，領到一疊芭樂票，卻也一樣求償無門。關廠次年，勞委會在抗爭壓力下推出「關廠失業勞工促進就業貸款」，她認為那是代位求償的解決方案，所以依照貸款要點，「借貸」了她應領而無法領得的退休金，共82萬餘元。16年來她無法工作，慢慢移轉到其他器官的癌症折磨著她，卻也長命的到等到了勞委會的支付命令，她體重僅剩31.5公斤，聲帶受損，無法參加抗爭，代妻出征的老公李志豐，幾乎每場行動都不缺席。
陳掌妹本姓謝，出養給陳家，當年「借貸」時有兩位連帶保證人，一位是自己的88歲不識字的媽媽，一位是80歲的公公──李志豐的爸爸，這兩位老人在勞委會提告時都已經過世，所以勞委會聘請的律師，將兩位保證人的所有繼承人，以及過世繼承人的繼承人，按照繼承表全部列入被告，使陳、李兩個家族橫跨四代、分佈在桃園、內湖、斗六、花蓮等地，創下高達32人被國家告的紀錄，其中最小的被告只有小學六年級，超過80歲的被告多達十幾人！公共電視獨立特派員節目還特別製作了「無上限的被告名單」專輯，報導這個荒謬的國家訴訟行為[3]。現在陳掌妹也走了，她的子女又會被追加成為新出爐的被告，繼續突破無上限的紀錄！
連辦喪事的家庭 職訓局也不放過
東菱的錢台英，關廠時是白領的會計人員，她沒有參加出賣工人、自行盜賣機器的工會，而加入基層工人成立的自救會。關廠次年4月李登輝欽點勞委會主委謝深山辭職參選台北縣縣長，寄望他擊敗蘇貞昌，搶回綠營執政八年的勞工大縣，東菱自救會立刻反嗆「落跑主委、參選個屁」，一路緊盯追打。5月15日許介圭接任勞委會主委，錢台英和東菱自救會會員在勞委會樓下絕食抗議，許介圭下樓接見工人，承諾一個月內提出解決方案；5月17日王拓立委在勞委會樓下召開探討代位求償可行性的公聽會，許介圭又再加碼，說如果一個月內沒解決他就下台。沒想到5月31日召開就業安定基金委員會，許介圭竟然想出用「貸款」來達到「代償」的解決方案！自救會認為「討債變欠債」，根本不算解決，而繼續追著謝深山抗議，使謝的形象受到重創。
過程中勞委會承辦官員不斷說服自救會辦理貸款，稱國家不會追討，勸工人落袋為安、不要再辛苦抗爭。拖到87年5月絕食事件滿一週年，自救會親自聽到有決策權的關係處處長林振裕說：「政府要發錢給你們也需要一個名目，貸款就是那個名目啊。」才決定申請貸款。貸款入帳戶滿一週年，應開始攤還本息， 89年1月自救會舉辦尾牙聚餐，勞委會勞資關係處處長陳伸賢是尾牙的來賓，他又公開承諾：「放心，政府不會告工人。」因此大家安心過了幾年，93年華南銀行第一次發函催討，錢台英和自救會去板橋分行抗議，銀行主管說：「這是勞委會的錢，如果勞委會不追討，我們也不會向你們討。」從此再也沒有追討的動作。錢台英轉到某連接器大廠上班，在廠內摔跤跌斷髖骨，雇主不給她充分休息，還派她去大陸出差了幾個月。101年7月勞委會寄出支付命令，她頂著烈日跟大家去總統府抗議，同事發覺她舉步維艱，不久即被診斷出胃癌末期，開始進出醫院接受兩次大手術，錯過了佔領月台、突襲官邸、臥軌，到今年4月26日含恨去世了。兩天後自救會在勞委會廣場絕食夜宿，十幾年來不聞不問的職訓局趁這「天賜良機」，假藉幫失業工人介紹工作，調動好幾組人員掃遍全部會員家，威脅利誘家屬去申請「789補貼方案」。錢台英家他們也沒放過，守喪的親屬收到了一疊發給61歲往生者的「婚禮設計」、「AutoCAD」職訓簡章。
同樣是東菱自救會的邱和陽，他女兒在兩年前因車禍突然遽逝，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刻骨銘心之痛還未退去，他收到了支付命令，去醫院檢查攝護腺時又發現了大腸癌，他退出了抗爭，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機會神智清醒的看到其他人臥軌的新聞，他撐到了農曆年後，離開憂煩的人世。勞委會歷屆主委（特別是提起告訴的王如玄律師），和被主委們描述為「如果他們不追討，就會面對審計部追究行政責任」的公務員們，曾否在夜深人靜時，低頭想過司法訴訟對這些底層勞工的衝擊嗎？
簡易庭：縮水的程序正義
司改會和台權會等民間力量，近年針對刑事冤案進行了非常多的監督行動，但民事庭還沒有被認真清理過，誠如義務律師團王怡今律師所說：「關廠案將使民事庭的黑暗角落終可以被照亮和檢驗。」雖然桃園簡易庭難得出現了具有道德勇氣的年輕法官，但從新北簡易庭和苗栗簡易庭的粗糙裁定來看，簡易庭的總體狀況不堪檢驗。簡易庭顧名思義是因為案件「簡易」，為節省司法資源、達到速審速結而設計的制度。凡是訴訟標的在50萬以下的案子都強制送簡易程序，關廠案突顯了50萬切割線是多麼的任意與荒唐。關廠案裡超過一半的阿公、阿嬤「借貸」的本金在50萬以下，明明和另外一半案件屬於同一個糾葛16年的複雜案情，就因為這條毫無道理可言的切割線，數百案件硬生生地被編派到簡易庭去定勝負，從此無法像民事庭一樣的獲得「通常」程序審理（簡易庭結案期限是8個月，一般庭是14個月；簡易庭還有民事訴訟法433-1條簡易庭以一次辯論終結為原則的限制。）
以告逼降─司法成為行政部門的凶器
和解是一種為了實質利益而不得不放棄爭執是非的方式，應該明判是非的法院，卻把如何促成當事人放棄是非爭執當作各法院績效評比的重要項目。簡易程序和小額訴訟更有強制調解規定。案量大的法官又有促成和解的動機──省掉寫判決書的壓力，關廠工人就面對著從制度到個人都在避免明辨是非的審判體制。財力雄厚、好整以暇的一方，擁有和解的優勢；缺錢又窘迫、又無法掌握證據的一方，處於和解劣勢。法官逼和，常常在強、弱間選邊站了。
勞委會的律師總是對法官說，已經有「關廠歇業勞工貸款補貼實施要點」（即俗稱之「789補貼方案」），希望被告趕快申請，申請後達成和解，勞委會就會撤銷告訴，法官也都順勢反問當事人為何不申請補貼。但根據該補貼要點，當事人一定要認諾全部債務，包括15年的利息、違約金及本金，一毛也不能少，才能和解。也就是勞委會在是非問題上要徹底擊垮被告的尊嚴，把人踩到腳底再發給補貼。任何一個資深的調解委員都知道這樣趾高氣昂的方案只會刺激對方更為憤怒而不願和解，但幾乎沒有法官意識到應該叫勞委會退讓，他們大概都認為勞委會在「裡子」上已經讓步（給補貼），勞工就不要計較「面子」（力爭不是借貸契約）問題了。然而勞委會官員只是慷就業安定基金之慨，哪有什麼「裡子」損失！
職訓局動用2056萬告勞工，最後收回的款項不到2000萬（仍在訴訟的近三百戶本金，扣除789補貼後之差額），表示「保護國家債權」根本是幌子，重點是以告逼降、要幾百戶、上千人認諾債務，為的只是卸除幾個公務員的行政責任而已。
上法院是對勞工的汙名化
政府告工人，不只是2056萬律師費的不對等而已，勞委會更深知在基層百姓生活裡，上法院是件不名譽的事，所以訴訟要牽連九族，更能達到以告逼和的效果。過程中無數當事人被驚恐的連帶保證人逼去和解，唐嘉亮也是其中一例。
唐嘉亮的保人是他的姪女，她的家族收到敗訴判決後，聯手逼唐去申請789補貼。唐上訴需裁判費6600元，但這不是他個人能否負擔的問題，關廠訴訟是一個集體行動，沒有自救會堅持抗爭，也不會有義務律師團，如果上訴是一個集體政策，那自救會面對的是350萬的上訴裁判費！如果一審草率判決，絕大多數人的審級正義不可能再實現。
協助關廠工人的勞團人士，毛振飛已經因為「凱道讓雞蛋飛」被判刑20天、林子文因為凱道聯合普渡被判刑4個月（兩人決定拒繳罰金、入獄服刑）、突襲官邸有4人在偵查中、臥軌案有12人在偵查中。這明明是一個傾國家之力對付小老百姓的訴訟，怎麼能夠偽裝成是小老百姓之間的債務糾紛呢？
阿公、阿嬤們的堅持感動了律師、學者，甚至打破台灣工運記錄，前大法官許宗力也忍不住站出來發聲，法律扶助基金會也透過關廠工人法律扶助專案提供了重要的協助。這也是為什麼桃園簡易庭兩位法官溫宗玲、林涵雯認真的裁定意義重大的原因，我們感激她們，不是因為裁定對勞工有利而已，而是她們在這麼草菅人命的制度裡留下了一線希望。
[1] 陳掌妹案雖然不是簡易庭案，但她關心自救會整體訴訟的結果，溫法官的裁定是第一個比較完整考慮雙方論點的裁定，且對勞方有利。
[3] 「無上限的被告名單」線上觀看網址：http://www.youtube.com/watch?v=XP4RWaiEZ8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