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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尋找卷證中遺失的那顆和解之心-陳怡成律師談修復式正義/陶曉嫚
  • 2017/09/28
  • 尋找卷證中遺失的那顆和解之心-陳怡成律師談修復式正義

    採訪撰文/陶曉嫚


    台中律師公會前理事長陳怡成1985年畢業於台大法律系,應屆通過當時一年全國僅十餘名合格的律師資格考試,可謂法界女性之光。當年意氣風發的她,本來覺得「自己有天命來主持正義」,然而在執業的道路上,聆聽了一個又一個的生命故事,看到許多不得不透過司法行動發聲,卻在訴訟中再次受傷的當事人,讓陳怡成開始思索,如果法律即正義,正義的那條線究竟應該畫在哪裡?

    2010年陳怡成在擔任財團法人法律扶助基金會覆議委員期間,審查了一起兩名國中生在網路上言語衝突,互控毀謗、妨害名譽的衝突案件。由於兩造都符合資力的扶助資格,法律上又非顯無理由,不得不准予四件程度不一的法律扶助。這件事大大衝擊著她,為何年紀輕輕的國中生在同儕間的衝突,所看到的只是法律上的是非對錯,完全無視彼此同窗共學的情誼,而且懂得去借「免費的刀劍」,懲罰對方,讓陳怡成十分質疑:「我們的法治教育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我們到底教了孩子什麼?」這一切,在年底接受法務部修復式司法促進者的培訓課程後,有了答案。

    懲罰容易,修復漫長

    2013年,透過犯罪被害人保護協會的轉介,陳怡成接觸到呂政軒割喉案,呂不滿被分手,當街殺死社工國考榜首的前女友涂堇芸,也是陳怡成第一個重大刑案的修復工程。

    新聞報導指出,呂政軒已在法庭上向被害人涂堇芸的家屬下跪道歉,涂媽媽涂金鶯基於自己的信仰,表示原諒兇手,並互相通信。看似兩造已經大和解,也讓陳怡成疑惑:「到了這一步,我還能做些什麼?」

    事實上,修復式正義並不是加害人一句道歉、被害人說聲原諒就結束了。在主持修復會議之前,陳怡成先去拜訪涂家,涂金鶯展示了女兒的生活照、訴說著很多全家的幸福,涂金鶯也拿出了呂政軒寫來認錯道歉的書信,說著自己己經決定原諒這個年輕人,但敏感的陳怡成,觀察到的不是放下後的寬容與釋懷,在眼前的是一個心碎而恍神的母視,睡不著的夜晚,無來由的眼涙,無法停止的想念,理性的原諒像是個隱形的低氣壓,籠罩著涂金鶯,她正獨自默默承受著這不一致的苦。

    進一步地陪伴後,涂金鶯提到在一審法庭上,當法官問涂金鶯:「你希望我怎麼判?」時,當下的掙扎與煎熬。從沒想到,法官居然會把這麼大的問題丟給自己,她似乎都可以聽到來自後座親友「判死刑」的聲音,她不是不了解家人對自己選擇寬恕呂政軒無法認同,但她還是鼓起勇氣說出「一命換一命沒有意義」,涂金鶯說她幾乎是逃離現場的,她順從了自己的心,沒有承擔起眾人對死刑的期待,彷彿犯下了滔天大錯。

    在懷疑中前進的和解工程

    刑事一審判決落幕,民事庭審判才剛剛開始,當呂政軒的律師要求每一塊錢的求償都要舉證時,卻又說呂政軒名下無產又家境清寒,一毛錢都賠不出來,雖然被告律師是在克盡職責,卻讓被害人家屬感到二度傷害。涂金鶯一度懷疑,號稱身無分文的呂政軒,過去在科學園區擔任基層主管,工作多年為何會名下無產?如果真的名下無產,到底是怎麼擠出資金雇用律師的?他在刑庭的道歉與懺悔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陳怡成看到了這些訴訟程序中對抗所造成的二度傷害,她決定要先為兩造做關係的「停損」,修復會議先緩一緩。身為促進者的她,為了解呂政軒的身心與家庭狀況,拜訪呂母,得知呂政軒生長在單親家庭,幼年時父親家暴,呂母離婚後,擔任約聘清潔工拉拔大三個小孩,身為長子的呂政軒自我要求嚴苛,並將照顧家庭視為自己的責任,出社會後工作的薪水,都用來償還學貸及貼補家用。律師則是由呂政軒的前同事集資聘用,一名鑄下大錯的殺人犯能讓同事自發地伸出援手,可見得呂也曾付出許多心力去照顧身旁的人。雙方家庭的見面會談,化解了長期在涂金鶯心中的不解。案發後,呂母無法面對鄰居的指指點點,不敢繼續住在舊居,弟妹也尋求二胎房貸,想籌出一百萬元來賠償。涂金鶯在得知呂家的經濟狀況與難處,感受到呂家的誠意,涂家人接受了民事和解。


    透過修復式正義的角度,尋找卷證中遺失的那顆和解之心。(照片來源:Pixabay

    原諒,促使不完美的人向善

    當涂金鶯與陳怡成慢慢建立信任關係後,陳怡成就愈來愈能體會涂金鶯話語後起起伏伏的心情,當涂金鶯談到女兒在分手時的恐懼、沒有順利報案成功時的懊惱、家人不認同仍選擇求情的煎熬時,驀然間,陳怡成理解了,原諒,可以是種信仰,也可以是種對法律沒有信心的恐懼與擔憂。當被害人很勇敢地選擇了原諒,她更渴望知道原諒能帶來生命的改變,帶來重生,是值得的。涂金鶯的理解是司法不會判一個懂得認錯與後悔的人死刑,無期徒刑,表現良好25年就可以假釋出來,監禁是可以剝奪一個人的自由,但能改變一個人的個性嗎調伏一個人的心嗎 今天的原諒,能為明天帶來什麼呢

    在監獄中的受刑人,要如何證明自己的改變?陳怡成在探視呂政軒時,告知他涂金鶯對他的期待,鼓勵他為自己贏得寬恕,勇敢的呂政軒開始一系列閱讀的功課,探索自己生命成長過程中,留下的刻痕,為自己的意義是什麼,尤其是在情緒的表達上,是不是能提早覺察並轉化。壓抑苦悶的鐵窗日子,從此成為了呂政軒的修行道場。他紀錄了每天的情緒起伏,什麼時間,什麼人,發生了什麼事件(客觀不帶評論),他內在產生什麼想法,這些想法帶給了他什麼情緒,他如何感知這些情緒,如何觀察情緒並與它同在,這些情緒代表他內在有什麼需要,他如何表達或轉化自己,長達半年以上。當這一本真實的紀錄從監獄裡寄出來,透過陳怡成的轉交,涂金鶯釋懷了,這個年青人做到了,他終於學會覺察並控制自己的心魔,重新成為自己的主人,懂得用善意溝通來突破人際關係上自我的困境。陳怡成為兩人舉行了修復會議,那是一種相互理解後的告別。兩人在生命的一點上交會,雖然碰撞出了很大的傷痛,也因為這個悲劇,讓彼此的生命停滯不前,但經由修復,彼此用一個新的視框看待發生在面前的這個事件,使得本來一片漆黑中,逐漸加入其他色彩,紅色、綠色、黃色、藍色等,成為一幅彩色的圖畫,黑色其實並沒有消失,只是在彩色當中。不論為呂政軒、涂金鶯是救贖或釋放,我們看到兩個生命都重新具足能量,繼續前進。

    我們的社會向來崇尚理性,不鼓勵我們表達情感,表達內在脆弱的自己,長期的講道理,壓抑情緒,不僅讓人與自己的內心疏離了,更讓人與人的關係失去連結。情緒其實是內在需要的紅緣燈,它在提醒我們自己的需要,但如果我們不理會它,壓抑它,有天它會反噬我們的理性。陳怡成形容,人類的理性像是一艘船,航行在情緒的海洋上面,當暴風雨來襲時,船不只動彈不得,還有可能翻覆。航船唯有了解海象,懂得順勢同理,海面才會早日恢復平靜,抵達目的地。所以遇到衝突,不聆聽、疏導情緒,光靠理性的分析、勸導,經常是徒勞無功的。

    經歷修復的過程,看到呂政軒的努力及改變,他即使無法被稱為「好人」,也是努力改過向善,變成「比較好的人」。原本對修復式司法存疑的涂爸爸,後來他任職的學校發生情殺命案,案發後,他主動去拜訪了情殺案的被害者家庭,鼓勵對方嘗試修復司法——對涂金鶯而言,丈夫是用行動贊同了自己選擇原諒與和解,涂金鶯也投入志工團隊,努力在少輔院及女監推廣善意溝通的生命課程。

    脫離「執行正義是我天命」的時期,在律師生涯的第二階段,陳怡成將自己定位成陪伴者,去尊重每個人主觀的故事。到了現在,陳怡成將當事人當成老師、從他們身上學習。

    生命的過程是連續的,但法律往往只從事件的一個切面去判斷,卻有對人蓋棺論定的威力。修復式司法透過對話,幫人理解彼此的想法與需要後,在相互同理及尊重接納的基礎上,重新選擇,相互合作,讓人與人關係上的傷口漸漸癒合,在修復式正義路上付出努力的陳怡成抱著這份信念,持續努力著。